Serendipity

钟情平凡日子里的浪漫

大胤天下:纳青

我和我的庶妹同嫁一人,我为妻,她为宠妾。

1

据说,纳兰出生那日,有紫气东来、得霞光满天。无数的苍鹰盘旋于毡房之上,发出高昂又尖锐的嚎呼。

待得她发出第一声啼哭,万鹰皆落于地,跪伏而颤首。有喇嘛途经,不进毡房细瞧,便断言此女贵不可言,有母仪天下之相。

阿爹得此言,朝着南方遥遥三拜,定下缜密的教女之策。他早早地为她请来汉廷的教引嬷嬷,调教她汉庭礼仪;又花重金聘来名师,教她汉庭学识、诗词歌赋;更甚,又秘密找来汉廷年长宫人,细细传授她宫中生存之道。

也因此,她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草原女儿,举止做派却精致得堪比南人闺秀。

至十六岁上,汉廷终于派得人来,封她为果兰郡主,册为汉廷天子贵妃。阿爹焉能不喜,立刻收拾了嫁妆转交迎亲使,又派五百精兵随行护卫。

临行前晚,我破天荒地去了她屋中。她穿戴着汉人的凤冠霞帔端坐高床,见我进来也不过稍稍抬了抬眼皮。

小小年纪便已学透了宫廷女子的不动声色,我不以为意,握着银针将灯芯挑拨。烛火被挑得极旺,照出她细瓷般白腻的肌肤。我暗暗地有些嫉妒,被娇养出来的纳兰,比起风吹日晒、野天野地的我要美得太多。

她当然注意到我的打量,更为自信地扬起嘴角。那笑容亦恰到好处,从眉梢眼角里端出宫中贵人的骄矜。她自然不会相信,我是忽地想起了疏忽多年的姐妹之情,特意选在这时来与她深情话别。

我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到她的脚下。轻薄的信封带着缱绻的微风掀动她火红的裙角,她眼底总算起了一丝波澜。波澜渐起,却又飞快地平静成一潭深渊。

“原是被阿姐拦了,我说怎地一直没消息。”她并未捡那封信,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纳兰,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既你已要南下做那汉廷的皇后,还请放过弩齐。你吊着他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直视弩齐为兄。只他甚爱慕我,也着实另我苦恼良久呢。也幸得日后不再相见,总算能松口气。”她又端起笑容,捏着细细的嗓音说道。

“那你还写信与他做什么?”我大怒,若不是早就知道她会使幺蛾子而派人监视她的动向,恐怕这封信此刻就应该出现在弩齐床头了。

“因为,”她咧开了嘴,笑得残忍而快意,“长姐,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呀。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你喜欢呀。”

她咯咯笑了起来,头一回让笑容超过规定的界限,眼睛的温柔也化成了怨毒,“我就是喜欢看你爱而不得的模样。自小,爹爹虽说最看重我,可实打实放在心尖上的,却还是你这个嫡女。我不服,既然得不到爹爹的宠爱,能抢你所爱之人,亦可。”

我铁青着脸,实在不想再看她的这副嘴脸,可直到关上了门,我依旧还能听到她得意而张狂的笑声。

门内光辉尽掩,我却松了一口气,信步走入庭院。不多时,阿五几人便压着一劲衣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低下头,亲手去取塞在他口中的布条,看着他羞愤中带着震惊的眼神,忽地勾唇一笑:“弩齐,这回你脑子清醒了么?”

2

我叫纳青,虽然和纳兰同日出生,虽然我有阿爹的正妻做亲娘,也比不得得了喇嘛之语的她。

自小,我便被放任自流,在草原上肆意挥霍生机。我能骑最彪悍的好马,我能射最凶猛的恶狼。

当然,能降服好马与恶狼,弩齐功不可没。

那一年我十二岁,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听闻从更远的草原上跑来了一匹骏马,日驰千里,夜行八百,乃不世出之良驹。

那马极野,部落的好几个马中高手都被它摔下身去。我偏偏不服气,瞒着阿爹与阿娘,只带着自己的心腹卫队一路追击。

我觑得一个机会翻上那马背,刚要驯服它,它便发了疯似的跳出亲卫们的包围圈,载着我一路向草原更深处跑去。

我抱紧马身,凭借着自小磨练出的过人马技在它身上苦苦支撑。那马见四下无人,又换了个战术,改为上蹿下跳,愈将我甩下来。

十二岁的我毕竟年幼,当手上力道用尽时,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摔落。若这一摔摔实,必然会头破血流命不久矣。也就在这时,弩齐跨马经过,飞身救了我一命。

当时的情形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他坚毅的面容上有一对黝黑至极的眸子。璀璨如宝石的墨瞳,比天上的月还要亮上几分。

那马摔了我却不曾跑远,竟乖乖站在原地朝我喷着鼻息。弩齐将我扶正,指着马说道:“想必这马已认同了你几分,你可愿再试?”他又拿那黑眸瞧我,“你放心,我会在下面接着你,断不会让你受伤。”

受蛊惑般地,我相信了他的话,即使相识不过片刻。我再次翻身上马,努力控制着马身。

那马自然再次撅蹄,疯狂地要将我再次甩下。弩齐果真就在旁边守着,一见我从马上掉落便飞身救我。

如此,摔倒再上马、跌落再爬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怀中躺过多少次,那马终于受驯,安静地立在原地,任我骑行。

我扬起脸,脸上是肆意的笑,“我叫纳青,你是谁?”

“弩齐。”他的眼穿过黑夜,瞳孔里有坚毅的光,那光倒映出我身后的恶狼,使得他在瞬间变了脸色。

恶狼张开血盆大口对准我和马,他连忙掏出弯刀迎了上去。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与狼血战在一处,我快速平复自己的心跳,从身后的箭囊中拔箭,弯弓对准狼头。

只听得“噗”的一声,恶狼哀嚎一声倒地毙命,弩齐一身血污朝我竖起了大拇指。而我却知道,若不是他牵制了恶狼大部分的注意力,我绝不可能一击即中。

夜里的风极冷,我驯服了好马又杀了恶狼,心却热得即将沸腾。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始终笑着面对我。

这一笑,便笑进了我的心底。

3

我原本以为,他也会喜欢上我这样英勇豪放的草原明珠,谁知,他竟一眼瞧痴了纳兰,爱上了汉人才钟情的风花雪月。

我爹是草原七部落之首完颜部的族长,他只有两女,次女纳兰有皇后之命,他便只能将部族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渴望我能为他招来良婿,壮大部族。

而明日,他选择不去送纳兰出嫁的原因,是要为我展开一场盛大的招亲大会。

阿爹爱宠纳兰,是因为她的皇后命;而阿爹爱宠我,则是因为我的这个人。

纳兰受训多年,即使恨得牙痒痒,也在面上维持着最得体的笑。不料弩齐对她的一见钟情却给了她报复我的机会,她的若即若离让弩齐疯狂不已,可我永远不会忽略掉她对我那怨毒而又得意的笑。

就在前几日,汉廷传来旨意招她入宫,她便立刻写了信外传与弩齐,言词间满是对弩齐的不舍与对婚嫁的身不由己。

这封信要是让弩齐看到,以他那自以为深邃的情意,保不准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来。

我自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发生,不光光是因为自己的爱恋,更是为了全族的性命。皇帝的女人,哪能被他人觊觎。

我阿娘是掌控全府的正妻,我身为嫡长女自有自己的一套人脉亲信。我悄悄换下那封信,只写有要事相商,相约一聚。

待到弩齐翻进墙来,我派出的人手立刻将他拿下,塞了布条子藏在门外,好让他出不得声,却又能亲耳听一听纳兰对他的真心。

纳兰果真不负我望,在临行前终于亲口说出了对我的怨恨和对弩齐的虚与委蛇,成全了我的这一场大戏。

我负手于廊下,亲自取下弩齐口中的布条道:“弩齐,我心悦你。明日是我的招夫大会,你若愿意来,我便等你。我虽没有纳兰的皇后命,可手中却握有实力强悍的完颜部。若我倾全部族之力助你,焉知不能成事?”

他抬起惊愕的眸,瞳仁更黑。

我傲然一笑:“你本是叶赫部嫡长子,却因母亲早亡备受继母排挤,就连继承部族的资格都被你那异母弟舒齐抢走。你自是不甘愿就此放弃的,却苦于没有兵力与财力。若你为我夫,那我完颜部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说罢,我便扬长而去,并不在意他一时片刻的回答。明日摔跤场上,他来与不来,即是他最终的抉择。

可饶是如此,我还是整宿没合眼,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会想起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与他同驯马、同杀狼的那日,也正是被他继母赶出叶赫部的时候。阿爹拗不过我收留了他,他却用才能证明了自己。

四年来,他随着我阿爹东征西讨,为完颜部的进一步壮大立下汗马功劳。

他会在闲暇时陪我在辽阔的草原上赛马,会为我教训向我大献殷勤的贵族子弟。他说我是草原上的朗朗之日时,眼底的星光璀璨。

我自然捕捉到了那抹即将成型的情意,若不是后来有纳兰的搅局,我必已与他互许终身。

晚上没睡好的结果,便是第二日乌青的眼圈。不过我的心底却是快乐的,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站在求亲勇士的队首,目光中已没有了昨日的迷惘。

摔跤、骑马、射箭、战术……所有的比试他信手拈来。我看到一半便回了房间补眠,早在他出现的一刹那,便知结局已定。

至夜,阿爹眉飞色舞地与阿娘一同来看我,他瞧着我的眼神满是宠爱。他说:“好女儿,你可知弩齐对我说什么?”我茫然的表情取悦了他,他抚掌而笑,“弩齐说,必与你白首到老,一双人尔。”

果真是多习了几年汉书,连说话都文绉绉起来。我佯装幸福地吃惊着,听阿爹高声与阿娘谈论着婚仪。

当然,这句话谁都没有当真,无论是阿爹阿娘,亦或是我和他。

他是草原上不落的雄鹰,又怎么可能囿于我这小小的完颜部。当初我与他同斗恶狼,我便看清了他眼底的壮志。

草原七部,自来攻伐不断,部落之间为获取更大的利益争夺草场和牛羊,不断地兼并与分化。

而每一个部族的俯首称臣,便意味着战胜方的族长需将战败方首领的女人收于麾下。这是草原人的习俗,亦是一个部族平息内患的根本。

4

婚后五年,他在我阿爹的放权下掌握完颜部大权,又凭着过人的悍勇带领完颜部打下大片江山。随着府内的莺莺燕燕愈多,昔日赫赫有名的草原七部已在他的征伐下迅速萎缩。

至我二十一岁上,他已将完颜部的铁蹄踏上了蒲察、斡勒、徒单三部,与收编了另三部的叶赫部分庭抗礼,唯剩温都部摇摇欲坠。

谁都知道,温都不可能单独存于草原,它要么依附叶赫,要么归顺完颜。温都果不负众望,传出要为女儿择婿的消息。

时间定在三月初三,择婿地点则是新三部族的领土交界处。

温都族长克尤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个被称之为草原第一美人的女儿执葛。

第一美人选夫,自要选草原上最为骁勇的英雄。

这便是逼着两部族的首领表态了,叶赫部的首领舒齐在第一时间废掉自己的正妻,虚位以待;而弩齐,却握紧了我的手,只空出了侧妻之位以待。

五年光阴,我早为他生下二儿一女。他一如既往地爱重我,尊我嫡妻之位。即使府中众多的侍妾中不乏身份高贵者,也难以撼动我的地位。

可我仍是介意,比起执葛身份尊贵者不知凡几,为何偏偏她能得侧妻之位。

5

三月初三那日,叶赫、完颜齐聚温都,我瞒着弩齐混进侍卫队里跟随而来。

顶着护卫盔甲,我见到了执葛,更不会错过弩齐眼中的惊艳。夫妻五载,我还是瞧见了那惊艳过后的一闪而过的势在必得。

这份势在必得让我胆战心惊,执葛像极了当年的纳兰,一颦一笑,皆有其神韵。美人执纨扇而笑,妙目瞥过弩齐,似乎也颇为满意。

我早已不是当年完颜部族长的不二千金;而他也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叶赫部弃子;而执葛,母家贵为草原第一大族,父族又决定了草原势力的归属。

此等美人,若被弩齐纳入,必然是对我正妻地位的极大威胁。也因此,在弩齐与众部商议如何拿下克尤时,我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温都早就择定了叶赫,此次不过借着议亲的名头欲与叶赫里应外合灭我完颜。弩齐早就洞悉了他们的谋算,在前来之时已做好部署。原本的计划是他亲自潜入克尤帐内将他制住,可部下哪肯让他以身犯险,纷纷提议旁的人选。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我取下盔甲,迎着众人诧异里又带着些许希冀的眼神走到弩齐身边。

他们都知,我的近身搏击功夫比起弩齐而言还要强上一些,在众卫的掩护下,定能成功完成任务。

弩齐狠狠地握住我的手,眼底有不舍,有担忧。

我朝他勾了勾唇角,反握住他的手恶狠狠道:“若我死了,我的两个儿子必须是唯二的嫡子;若我活着,我不许你纳执葛。”

是夜,我一身夜行衣潜入克尤帐内,只等着克尤出现便能将他一刀毙命。

我藏匿在箱笼后等了许久,才听到了掀帘入帐的声响。借着烛光,我看到了略显疲态的克尤。

说时迟那时快,我握着匕首翻身而出。身形如出鞘的剑,有出便无回,锋利的匕刃闪着幽蓝的光,精准无误地插入他的喉间。

他至死都不肯闭上双眼,双手死死地握住匕首。

我正欲拔出匕首,身后已有虎虎劲风袭来。我忙拧腰避让,借着身子的灵活在帐中腾挪。可无奈帐仅有方寸之地,对方的拳风实在猛烈,竟一次又一次地擦着我的面皮而过。我一退再退,欲跃出营帐时仍被他拦腰拉回。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与弩齐的眼形如出一辙,却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我听到他的狞笑:“这不是我那好嫂子么。想不到五年前没投怀送抱成功,今日还能成就其好事。嫂子如此心急,等不得我亲自杀了贱兄便来自荐枕席,我怎么着都不能辜负嫂子美意。”说罢,他强按着将我摁在塌上,旁边便是克尤死不瞑目的脸。

我心下气急,手中反抗得愈发用力,无奈男女之体力本就悬殊,他重如山岳,压得我动弹不得。

外头厮杀声渐起,叶赫、完颜、温都三方人马战在一处。他似乎十分相信与温都的合作,对此场战役势在必得,遂并不着急出去观战,仍缚着我的手脚,低头在我耳边调笑:“我甚是想念嫂子的味道呢。”

那鼻息厚重,我愤恨地撇开头,他愈发得意,单手抓住我的两腕,腾出另一手来掰动我的脸。

就在此刻!

我暗沉了双眸,瞅准时机一跃而起,再次从靴筒中抽出另一把匕首,将之狠狠地钉在他腰腹之间。

他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仿佛不可置信我竟能反击成功。

我将匕首插得更深,眼底的笑意渐足:“可千万别小看了草原上的女人,你以为我还是当初的纳青吗?”

当初我与弩齐成亲,舒齐代表叶赫来贺。我瞧不惯他鄙视弩齐的模样,遂偷偷于后花园内袭击醉酒的他。没想到他竟那般孔武有力,几个回合便将我制服住。那一次,若不是弩齐及时来救,我早被他给糟蹋了。

自那之后,我便开始苦练近身搏击,竟没想因果循环,果真有手刃他的这一天。

他欲拔刀袭我,可身子尚未拔起又颓然跪倒。我重金从汉廷购进的鹤顶红,要的便是伤者无力回天。

外面的战争已近尾声,弩齐率众将甩帘而入,我淡笑着看他,看他见到克尤和舒齐死尸时极度震惊的脸。

葛执跟在他身后进来,看到自己亲爹的尸体,不由哀嚎一声扑了过去。

她眉目含泪,眼底是绝望下的愤怒。克尤想要投靠叶赫,却没问问自己的女儿如何抉择。执葛早送来密信,愿以身侍弩齐,并带着全族归降。如今,她的温都部已降,我却不守信用杀了她阿爹。

她挑起长剑对准我,牙齿咯咯直响:“是你杀的我爹,是你杀了我的阿爹。”

她状若疯狂,握着弯刀便朝我刺来。我不闪不避,视线越过她定定地看向她的身后。

终于,那弯刀在我胸口一步之遥时停下。而另一把弯刀,早早地送入她的胸膛。

弩齐抽出弯刀,无可奈何地抚了抚我的发丝:“你呀,总有办法逼得我做出选择。”

我嫣然一笑,为他救我时的毫不犹豫心花怒放。他虽心慕葛执,到底记得我是他的妻,是真心助他、全然爱慕他的左膀右臂。

6

温都部决意投靠完颜,叶赫族长恼羞成怒,不但杀了温都族长克尤,还杀了草原第一美人葛执。

历史总由胜者书写,这消息比我和弩齐早一步传入叶赫。叶赫部群龙无首,族老们纷纷主和。毕竟,完颜部的首领弩齐,本就是叶赫部族的嫡长之子。

我握着他的手轻笑:“你看,只有我才配站在你的身边,也只有我,能陪你打下万里江山。”

早在我与弩齐成亲那日,我便开始遣人与叶赫部的族老们接触。用荣华富贵堆积起来的诺言,总会让大部分人认清现实。

弩齐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叶赫,至此,草原彻底统一,弩齐合七部为胤部,他自称汗王,宣布脱离汉廷而自立。

汉廷怎肯见七部一统,立刻派大军北上平叛。我身披甲胄,忍痛将儿女送回完颜老家,而自己却立于胤军之首,与弩齐共打天下。

阿爹自幼将我充男儿教养,就连部族大事、攻伐之策都细细教导。这便是我立于军中的资本,我要让全胤军记住,大胤的开国之后是我完颜纳青,也只会是我。

数年光阴,汉廷损失惨重,携所剩无几的军队仓惶回逃。

汉廷惧其威势,又咽不下这口幽怨之气,竟斩杀了嫁入帝都的皇妃纳兰以儆效尤。

纳兰之陨,死在她的贵妃位分上,距离皇后之位咫尺之遥,却定格成永恒的距离。

我伸手握住了弩齐的手,靠着手心的温度来抚平他全身的颤抖。

他自年少时便心悦纳兰,即使后来知道了对方不过当他是筹码,也因为长久的分离而舍不得恨对方半分。

若纳兰未死,他还能牢记得这份羞辱之情。可她却死了,死在他东征西战的辉煌之下。自此,纳兰便是他心中的朱砂痣、眼底的白月光。

于我而言,我虽会嫉妒,却也彻底地放下心。他对纳兰的念念不忘,便意味着再也不会有旁人能真正进驻到他心底,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旁的女人能撼得动我的地位。

“如今汉廷积弱、内乱不休,已有亡国之相。弩齐,你是天之骄子,是草原的雄鹰,自能带着我们入关打得天下。”我握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道。

他终于不再颤抖,从容地将我的手握住。他眼底的迷茫渐散,取而代之的是对霸业的渴望。

“纳青,你陪着我可好。”他目光灼灼,将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前,“这万里江山,若是由你我共同打下,便没人能再撼动你的正妻地位了。”

他竟然都懂,懂我的担忧与彷徨,懂我的伤心与害怕。我骄傲着扬起眉眼,单膝跪地还给他一个标准的军中礼节。

我再次披上甲胄,于万军丛中陪他砍杀而过。骁勇的精锐骑兵是草原上所向披靡的武器,我们携手作战,在连天炮火里共同前进。

战争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残酷,汉廷固若金汤的城墙将我们牢牢挡在山海关外。

这是一个死局,我们攻不进,他们除了防守,却也不能奈我们如何。直到有一人的到来,才算解开这死局。

那是个白面书生,眉清目秀宛若纤弱文人,他轻裘缓带而来,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他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白面书生,他是守着山海关的大将,却痴心不悔,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你们若是将她送予我,我便打开山海关。”这是他的条件。他要的人,是我的妹妹纳兰。

7

谈判桌上,待他吐出此言,弩齐脸色乍变,下死力握住我的双手,才没有当场暴怒。

我的妹妹未死,当年阿爹送予她的死士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在第一时间寻到了合适的替身假死代替,又不远千里护送她回了草原。

弩齐当然知晓,此时的纳兰便在他的后院,是如今他最为宠爱的侍妾。我亦知晓,纳兰归来时,是由我亲自送到他的帐上。

前线上,是我陪他征伐四方。我是他的正妻,是他并肩作战的兄弟,是他不可或缺的谋士。

后院里,是纳兰陪他温香软语。纳兰有着草原儿女没有的精致举止,一颦一笑都将南人的柔美体现得淋漓尽致。

现如今,有人要用打开“万里江山门”的钥匙来换他的白月光,他虽强忍着不动声色,可眼底的猩红已染红了原本璀璨的黑。

“若汗王不舍,我亦可退一步。”白面书生摇着羽扇,将双眼瞟向了陪在一边的我,“我知纳兰身负母仪天下的预言,万不敢与汗王争天下。那就请汗王赠我完颜纳青,聊慰我相思之苦。”

他说他早在纳兰入宫之初便对她一见钟情,相思近十载,必要有个能够宣泄情感的出路。

他给了弩齐三日期限,我或者纳兰,弩齐择其一。

我跪下身祈求:“弩齐,我走后,还请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与其等他求我,还不如我主动求去,为自己的儿女留条后路。

他分外震惊地看着我,却没有应下我的请求。他将我搂进怀中,紧紧地,不肯留下一丝缝隙。

“当年喇嘛预言,纳兰必能母仪天下。昔日我还嘲笑那喇嘛妄语,如今想来,竟早就是上天注定的事。你好好待纳兰,好好完成你的大业。”

我声泪俱下,眼底的泪珠顺着脸颊流落。

我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朗朗之日,自如那太阳般刚毅而坚强,怎可随意哭泣,学那娇娇女之没用模样。

可到了如今,说起这些违心之语时,我还是忍不住酸涩了眼眶。

我离开他的怀抱,轻问:“弩齐,你是否爱过我。”

他没有说话,双手僵在半空。我失望地转过身,狠狠地扬起头,再不肯让眼泪留下一分一毫。

将将出门时,他到底追了上来,从身后狠狠地拥着我,抱紧我。仿佛我才是他心底永恒的爱恋,是此生唯一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他疲惫却又坚定地说:“你才是我唯一的皇后。我在这里,你就哪儿都别想去。”

一句话,似乎吹散了经年的猜忌与感伤。

……

纳兰跟着白面书生走的那日,一步三回头,看向弩齐的目光满是凄楚。天下之主几乎落定,而她却不是那个会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死死地看向我,几乎能将我射出一个洞来。

弩齐紧握我的双手,缓缓地挡在我的面前。

我问他:“后悔么?”

“不悔。”他情深似海,“有你,才会有我的家国天下。”

8

昭和二十八年,镇守山海关的大将冲冠一怒为红颜,擅开山海关放胤军入关。

昭和三十年,胤军攻陷汉廷,汉廷末帝崇德帝吊死宫中。胤军首领弩齐于京都称帝,建国大胤,立嫡妻完颜纳青为正宫皇后,立嫡长子叶赫英达为太子,号太初元年,自此开启大胤八百年国祚。

……

太初八年,我身着皇后常服走进大牢,看众人皆匍匐在我的脚下,看早已生无可恋的纳兰。

流逝的光阴,终究将她引以为骄傲的美貌击得溃不成军。她两鬓斑白,可眼神一如当初那般凶狠:“当初是你搞的鬼,定北王根本就不喜欢我。”当年的白面书生被封为大胤的定北王,他言之凿凿钟情于纳兰,却只给了她如夫人之位。

心腹女官早已屏退众人,我站在牢外怡然而笑:“那又如何,他既已存了投靠我的心思,自然要为我做些实事。”

当年的定北王并没有提出要纳兰的想法,我却想探一探弩齐的真心。

我陪他开疆扩土十余载年,朝夕相对的光阴,到底有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而纳兰,在小意温柔陪了他数年后,是不是已从朱砂痣蜕变成可有可无的蚊子血。

我用万马千军成就他的帝王霸业,也幸好,他用情真意切回应我的刻骨情思。

“纳兰,你一直自诩有皇后之命,可知为何到最后却成了阶下囚?”我笑问。

在弩齐称帝后的第七年,定北王还是反了,弩齐御驾亲征活捉他,屠其三族终平叛乱。

他心中大抵也是有自己的皇帝梦的吧,手握纳兰,等养精蓄锐充分后,便意图再乱天下。

“为什么?我才应该是皇后,我才是有皇后命的那个人。”她隔着牢笼绝望地嘶吼,眼底的光沾了毒。

我瞧着指尖的豆蔻,无声无息地轻叹道:“因为,当初喇嘛的预言,说的是我呀。”

当年我阿娘与纳兰的阿娘同时生产,喇嘛跪伏而语时,我嘤嘤而哭,而纳兰,还尚在她娘的腹中。

喇嘛说:“这位能母仪天下的小主定会自择夫婿,助其夺天下、定江山。”

彼时,草原七部纷纷隶属汉廷,这等狂妄之语,足够要了全族的性命。

阿爹隐去后半句,将晚了片刻出生的纳兰推向这句话的受益人,让她为我挡去入汉廷之危。

夺天下,夺的是汉廷的天下;定江山,定的是大胤的江山。

这也是为什么,阿爹与阿娘愿意全力支持弩齐的原因。只因为,他是我择定的夫,是我选定的天下霸主。


评论

热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