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endipity

钟情平凡日子里的浪漫

死士

我是一个死士,我今天失业了。

原因我的雇主突然看破红尘,出家了。

我是一个死士,我再就业已经三个月了。

为了讨生活,我曾在烈日炎炎之下给人修屋顶砌水泥,也曾在大雨磅礴之时追着一群破圈而出的猪跑,甚至曾在月黑风高时替人杀狗。可谓是混遍三百六十行。

但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死士精神始终叫嚣着,我还是想回归为一名死士。

“少爷脾气有点不好,喜欢骂人,喜欢砸东西……”

我最新的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当家丁,大丫鬟把我领进府里后就开始给我讲府里人和事以及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我的具体职责是去照看大少爷的日常起居,所以关于少爷的事,大丫鬟讲得特别多。

少爷原是江南最有名的画师,两年前遭到同行暗算,眼睛被弄瞎了,从那以后,少爷人生陷入了一片黑暗,性情也从以往的温润儒雅变得乖戾无常。

大丫鬟把我带到少爷的房间时,少爷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袍,头发凌乱,握着一支画笔,正在桌子上作画。

“谁来了?”少爷抬起头来问道。

我看清了少爷的长相。少爷生得很是好看,可惜的是那双清俊的丹凤眼一点神采都没有,像已经死去了的凤凰,只剩下一副美丽的躯壳。

“少爷,是我,翠环。我带了新来的家丁来,他叫阿祖,以后负责照顾少爷。”

听说来了新人,少爷似乎有些高兴。

“阿祖是吧,你过来看看我刚画的这幅画。”少爷对我说道。

我也有些好奇,一个瞎掉的优秀画师画出来的画会是什么样的呢?

果然——

“画出界了。”

那画纸上就沾染了点墨痕,大部分都画在桌子上。

“我……”少爷摸了摸平滑洁白的画纸,微微地抿了抿嘴,“我就是画在桌上的,你看桌上的画得怎么样。”

我其实不大看得出来少爷画的是什么,于是我扭头向大丫鬟求助。

大丫鬟用口型对说“夸他”。

我了然,看向桌上那堆“鬼画符”,极大地动用我的联想能力,道:“少爷你这几只虾画得活灵活现。”

少爷的脸瞬间变白,又变青,继而变黑,可谓是异彩纷呈。

我望向大丫鬟,用眼神问她我说得对吗?

大丫鬟抛给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迅速地跑了。

下一瞬,脸一样大的砚台朝我砸来。

但我到底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我轻巧地躲开了。

少爷发狠似的乱扔乱砸,而我则跳到房梁上,听着哐哐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看着房间内变像被土匪扫荡一样成了一片狼藉。

大丫鬟说了,每当少爷扔完砸完,我要负责清扫房间。

所以我一直在等少爷砸完,我注意到墙角有个装饰用的花瓶没被砸。

但是少爷是个瞎子,他显然注意不到那儿,他觉得砸无可砸之后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从房梁上跳下来,拿起墙角的花瓶朝少爷走去。

少爷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边哭边骂:“你谁啊!你给我滚啊!我不要你们可怜我!都给我滚!滚啊!滚啊!”

我听说人是会哭得呱呱叫的,但我要怎么给他呱?这少爷怪得很。

“少爷,你把这个花瓶砸了我好扫地。” 我把花瓶塞到少爷手上。

少爷突然不哭了:“你还是人吗?给我滚啊!”

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给他呱,但他一直强烈要求,我便试试吧。

“呱?”

“……”

“呱?呱呱呱?”

“你他妈有病吧!”少爷朝我砸花瓶。

自然是没有砸中的,但那花瓶被砸碎了,我终于可以去扫地了。

大丫鬟说得对,少爷真的喜欢骂人。我一边扫地,少爷一边骂我,但可惜的是,我没读过什么书,少爷骂我时引经据典,我几乎听不懂他在骂我什么,所以我也没法反驳,只能安安分分地扫我的地。

“少爷,挪一挪身子,你屁股下有一张废纸。”

“我偏不!我就不让你扫!……诶诶诶!!?你干嘛!?”

我把少爷抱了起来,用脚踢开那张废纸,再把少爷原样放回。

“你……你……”我猜少爷原是接着骂我的,但可能词穷,最后说出口的变成了,“你这人好奇怪啊。”

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他是我雇主的份上,我也很想对他说一句“你也很奇怪”。

少爷几次三番地跟大丫鬟说要辞退我,大丫鬟都是敷衍地答应,她不想辞退我,因为据她说,我是这两年来唯一一个受得了少爷的脾气又没有被少爷砸伤的人,而且自从我入了府,少爷发脾气的次数似乎变少。

于是每次少爷说要辞退我,大丫鬟把我名字一换,又带到少爷跟前。

少爷是瞎子,不是聋子,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后来大丫鬟让我装成哑奴去伺候少爷,结果还是被少爷发现了。

我伺候少爷大概有半年了,有一天,少爷突然对我说——

“我真地很讨厌你。”

这还用说吗,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不可怜我。”

就这?

“我觉得你不可怜啊。”

“我身份为一个画师,我瞎了,我永远没法画画了,难道不可怜?”

我是没觉得少爷有多可怜,要说一个以画画为生的人,永远无法画画了,那确实有些可怜,但少爷不还活得好好的吗,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

“那你去干点别的呗。”

“可我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会。”

“你学画画之前就会画画了?”

少爷沉默了许久,又问:“那你觉得我去做什么好?”

“我瞧少爷骂人挺厉害的,当讼师如何?”

“我不喜欢骂人。”

“可你骂我时很来劲的呀。”

“那是你欠骂。”

“当棋手如何,不是专门有下盲棋的吗?”

“你怎么不叫我去搓盲公饼。”

“也行。”

“也行你个鬼!”

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不管我提议什么,总会被少爷否决,最后是少爷自己给自己提议。

“我年少时学过乐理,略懂弹琴,你说我去学琴,当琴师如何?”

我说少爷觉得可行便可行。

于是少爷指挥着我把他珍藏的一把古琴拿出来,他有模有样地调试着古琴,我不懂这些,我就坐在旁边看着。

“我弹一首曲子,你听听看好不好听。”

我看着少爷的纤细修长的手指拨弄丝线,清越琴音从他的指尖流淌开来,我就静静地听着。琴音我能听见,但怎样才算好听,怎样才算不好听,我是不太明白。

所以当少爷问我他弹得好不好的时候,我憋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就一个字,不好就两个字,有这么难回答吗?”

“少爷,我听不出好还是不好。我不懂乐理。”

不仅不懂乐理,我其实连字都不认识。

“那你就不能直接骗我说好听吗。”

“不能。”

作为一个死士,是绝对不能欺骗雇主的,虽然我现在不是死士了,但我的死士精神还在。

“哈哈……”

少爷不知为何突然笑了,我极少见他笑,就算见到了,那也是讥笑、嘲笑、冷笑,不是像现在这样开心的笑。

“我觉得我应该拜个师傅好好学学。”

“那你想拜谁为师?”

“当然董汀兰啊,他是如今最优秀的琴师。”

“我去给你把人找来。”

“诶!回来!”少爷把我喊了回去,“你个傻子,董汀兰是不收徒弟的,何况他四处云游,你上哪找他去。”

“我可……”

少爷打断了我想说的话,朝我伸手:“你扶我到院子里走走。”

屋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少爷让我带他到花栏处,他随手摘了一朵花,问我那花长什么样。

我说是红的,有五瓣。

他嫌我描述得太粗略,给我详细地讲解了红也分很多种红,有大红、殷红、绯红、粉红……

“那你长什么样?”少爷突然问我道。

“我?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我们当死士的,最忌讳就是长相出众,那种放在人群里找不回来的,总是让人记不住的长相,才是雇主想要的。

“是吗,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我把脸怼到少爷面前让他摸,少爷一边摸一边点评:“棱骨还算分明,眉毛很浓……”

不知道少爷在我脸上摸到了什么,摸着摸着自己就笑。

“少爷,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把脸怼到我面前,一动不动地任我摸的情形,感觉好憨。”

我憨不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少爷笑起来是好看的,我想一直看他笑。

三天后,我扛着大麻袋回到府里。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大丫鬟,她看见我像看到救星一样。

“阿祖你可算回来了!”

大丫鬟说,我请假出府的这段时间,少爷的心情不太好,我寻思大丫鬟是骗我的,少爷明明说过讨厌我,我不在,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所以阿祖你这段时间去干嘛了啊?还有你扛这大麻袋里是什么呀?”

我把大麻袋放到地上解开,大丫鬟她们看见麻袋里的东西时,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董汀兰。”

“荒唐!……¥#@#¥%”

因为我把董汀兰绑架回府的这事,少爷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得我口干舌燥,给我倒杯水来。”

少爷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水后,还是觉得不解气,抓起我的手猛地打我的手掌心。

我绑架董汀兰回来,不也是想让董汀兰教他弹琴嘛,虽然手段恶劣,但动机单纯啊,少爷至于这么生气吗。而且把董汀兰带回来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跑死了三匹马呢。

“少爷,别打了。”

我见少爷打我打得自己手掌心都红了,有些于心不忍。

“疼了吧!知道错了吧!”

“知道了。”

事后,少爷亲自设宴款待董汀兰,还送他各种奇珍异宝,我以为少爷是想向董汀兰拜师学艺,结果少爷仅是希望董汀兰不要去官府告我绑架。

为什么呀?

少爷不是想学琴吗?为什么不拜师学艺啊?

少爷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不让董汀兰告我,我蹲大牢了,他就不用对着我了,不正合他心意吗?

我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

终于,我忍不住去问了少爷。

少爷笑笑地回了我两个字:“憨批。”

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少爷没再提过要学琴的事了,他说当个富贵闲人也不错,于是经常去听戏,品茶,喝酒等,当然,他一个人可去不了,所以他总是捎带上我。

“少爷,今天要去哪?”

“憨批,今天是除夕,要在家里守岁,哪也不去。”

“哦。”

守岁的时候,少爷听说飘雪了,非要拉着我在庭院中煮酒赏雪。这我着实不能理解。

“你又看不见雪。”我对少爷道。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感觉到呀。”少爷伸出双手去接雪,飘零的雪花落到他的掌心。

“你是感觉到冷了吧,要给你拿件大袄子吗?”

少爷仰着头,好像真能看见雪一般:“赏雪不需要眼睛,是用心感受的,要的就是那种感觉。感觉本来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学着少爷那样仰着头,雪花飘进我的眼睛里,差点没把我冷瞎咯。

果然,赏雪不适合我。

但我被这么一冷,想起一件事。

我曾听我那些死士兄弟说过,苗疆有个神医,什么毒都能解,什么病都能治。

要是能找到那位神医,少爷的眼睛不就能重见光明了吗。

嗐!我这榆木脑袋!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少爷!少爷!”

少爷吓得一抖:“你突然那么大声喊我干嘛。”

我忍不住激动地抱起了少爷:“少爷!我想到治好你眼睛的办法了!”

开春之后我便出发去苗疆找神医,每经过一个驿站,我就会找人替我写信给少爷报平安。

“‘我马上就要到苗疆了。你那边如何,一切安好吗?饭有按时吃吗,觉有好好睡吗?冰镇果子不要吃太多,容易拉肚子的。对了,最近梅雨天气要到了吧,你出门务必带伞,鞋子也要记得穿防滑的……’”

“这是写给妻子的吗?”在我念完我要写的内容后,代写书信的先生问我道。

“不是,是写给我雇主的。”我道。

代写先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耸耸肩,道:“一共十两银子。”

“这么贵!?”

“我们是按字收费且包寄送的,你刚念了一大段,就是这个价。”

我的路费就剩十两了,自然不能全给了。

于是我让代写先生帮我把书信内容压缩一下,只交代重要的事情就好了。但代写先生每次把重写后的内容念给我听时,我总觉得他漏了这个那个,不是很满意,最后代写先生不耐烦了,自己拿主意在信纸上写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就够了?”

“够够的了,相信我。书面语讲究的是言简意赅,别看这只有四个字,这四个里面包含的是千言万语,最能体现你的心意。”

我读的书少,只能相信读书多的人,于是我仅剩的十两变成了仅剩的四两。

我在苗疆逗留了三个月,终于在当地的一个部落里找到了传说中的神医。

“治是可以治,但有两个问题。第一,要用活人的眼珠做药引。”神医对我说道。

“那就挖我的眼珠呗。一颗够吗?”

“一颗够了。对方是你什么人啊?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而且都不犹豫一下。”神医惊叹道。

“他是我雇主。”

我们做死士的,为了雇主命都可以不要,挖眼珠算什么。虽然我现在不是死士了,但我的死士精神还在。

“不是雇主那么简单吧?”神医狐疑地看着我。

“那是什么?”我问道。

“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咯。”

这个神医的神,我猜是神神叨叨的神。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们部落里的医师不多,我去出诊的话,人手就不够了。”

“我留下来帮忙。我虽并不精通医术,但会基本的上药包扎,应该能帮上忙。”

“那……行吧。”

挖眼的过程十分煎熬,因为要确保眼珠的完整无损,神医不能手起刀落地给我个痛快,要一点一点地剜。

“你要是太痛了,就想点能让你高兴的分散一下注意力。”

我不知道能让我高兴的事是什么。

但说到高兴的话,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少爷的笑。

一想到少爷笑起来的样子,我就好像没那么痛了。

……

我留在苗疆相当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族长的女儿跑来同我说她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娶她为妻。

我跟她坦白我曾经是一名死士,现在也依然保留着死士精神,所以我的一生一世都是属于雇主的,我不能娶妻。

族长的女儿不接受这个说法,一定要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时,有个小哥来喊我,说寨子外头来了人,是来接我回家的,要我过去看看。

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这是打哪来的人,要接我回哪的家?

等我到了寨子外头,看见来者何人时,我不知怎么了,鼻子泛酸,眼里弥上一层水雾。

他穿着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宽衣博带,本该是俊逸风雅的,可是袖子被割破了,上面还叉着半截树枝,衣服下摆也被溅上斑斑泥点,他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但还是很好看。那双丹凤眼终于有了神采,充满了灵气。

“少爷……”

他朝我飞奔过来,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实实地把我心口撞了一下,虽没把我撞疼,但我的心被他这一撞,跳得飞快。

“你个憨批……”

我怀疑少爷把自己撞傻了,他看着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而我可能也被少爷撞傻了,我也随着他又哭又笑。

少爷轻抚着我的脸:“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几乎没有差别,就是……”他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眼罩,“……就是有一只眼睛不在了。”

我摇摇头,忍不住吻了吻少爷泛红的眼尾。

“我的眼睛一直都在,在少爷这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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